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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是个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每个女人生孩子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节奏和步调,也就是说有快有慢。快的前后不到三个小时就能搞定,慢的可能要二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固有的运行规律,中庸之道最保险,超出这个大致界限的要么是凶险,要么是极品。

千万别以为生孩子越快越好,肚子疼的时间短了看似少受罪,最大的危害在于一切来得太快,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孩子大人都危险。从肚子疼到孩子出生不到3个小时的叫“急产”。听老辈医生讲,过去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不让孕妇饿着就不错了,哪儿还有精力和财力补充营养,很多孩子生下来也就4~5斤重的样子,像只弱不禁风的小猫。尤其是已经生过几个孩子的经产妇,胎儿瘦小加上经产妇的产道松弛,临近预产期肚子一疼,产妇还以为自己要拉屎,蹲厕所里使几次劲,就可能把孩子生到粪坑里,摔坏了没钱治的,或者直接溺死的都有。现代社会里,时不时也能见到孩子生到马桶里摔伤的,把孩子生到出租车上、火车、汽车、飞机、轮船上的报道,这多是“急产”惹的祸。

生孩子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分娩不是英雄母亲咬牙瞪眼一用力就能应声落地一个大胖小子的。分娩需要逐渐积累,产妇的每一次屏气用力,都促使胎头下降,对产道产生压迫,阴道缓慢并且充分地扩张和延展,会阴逐渐拉长和变薄,之后在专业人员的保护和协助下,新生命诞生。急产省略了这些缓慢艰难的步骤,孩子迅猛冲出产道的一刻,母亲的身体可能遭受严重的撕裂。

生孩子是个连续的过程,医生人为地将其砍成三大块,分别叫作第一、第二和第三产程,目的是更好地观察产程进展。

第一产程是指从临产到宫颈口开10指,也叫宫口开全,这个过程产妇待在待产室,不用使劲,就熬着,感觉类似度日如年,时间的脚步却一刻不曾停止,怀胎十月的生命迫不及待,即将离开子宫来到新环境。

第一产程又分为潜伏期和活跃期。从临产到宫颈开到3指,称为潜伏期,这个过程是生孩子过程中最慢,最耗时间的,平均8小时。开3指后,产程飞速进展,从3指到10指,称为活跃期,平均2~4个小时搞定。

第二产程是指从宫颈口开10指一直到娩出胎儿。这时,产妇将要真正踏入产房,爬上产床。每一次子宫的收缩,都是吹响生命的号角,每一次都要借助宫缩的力量,一切力气朝下使,将孩子娩出体外。这是考验孕妇体力和爆发力,考验胎儿耐力和贮备力的最关键时段。

孩子生出来后,胎盘胎膜会紧随胎儿娩出,这是第三产程。所以生出孩子还不算生产完事,生完了胎盘胎膜才行,该过程不超过30分钟。

由此我总结,在成为一名真正的产科医生之前的我的小小前半生里,在电视电影屏幕上看到听到有关生孩子的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其实都是在上演第二产程。

别看那些涉及医学题材的影视剧里各种大穿帮、小混乱,尤其是生孩子的镜头,动不动就从产房里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大夫,拿“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来拷问和探索人性,可唯独在演生孩子到底生多长时间这件事上是尊重客观事实的。因为人类从开始使劲到真正娩出胎儿一般不超过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再伟大的母亲,只需要坚持用力120分钟,差不多都能把孩子生出来。说到最后,还是广电总局对国产电影时间的限制,保证了编剧导演的靠谱精神。

国外有《白色巨塔》《急诊室的故事》《豪斯医生》和《实习医生格雷》,偌大的中国却没有一部好看的医学剧。总结下来就是编剧胡编、导演乱导、演员瞎演,一切源于这个浮躁的时代,没人肯定下心来好好做事。投资人花大钱买剧本,花大钱找名角,却不愿意花很少的钱去请专业人员对专业的事情进行校对和把关。演员更是不体验生活,以为穿上白大褂就能扮演医生,以为两手背身后一脸严肃,以及自以为深邃的目光就能体现医者仁心。抢救病人时一出口就要“给病人注射10克速尿[4]”,要知道一支速尿是20毫克,1克等于1000毫克,您这医嘱一下,护士那边不用干别的,闷头儿掰碎500支玻璃安瓿[5]算算要多长时间,病人早一命呜呼了。要不就是“抽200cc血送化验室检查”,要知道一般的化验检查只要2到5毫升血就足够了,抽出200cc送化验,您当这是西方医学蒙昧时期的放血疗法吗?病人要是本来就失血性休克,您再放200cc,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成谋杀犯了。

无论是在急诊室、待产室还是产房,产科大夫是对时间和数据要求最严格的。每一个临产的产妇在产科医生心中都是一个不停转动的表盘,这只表盘一旦开始走针,就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产程是否按照自然规律按部就班地进展,医生需要时时有数。新手能看好一个表盘就不错了,经验丰富的大夫能同时看管十个八个从不同起点开始,以不同节奏运行的表盘,还不耽误自己吃饭喝水上厕所。

超过产程时限的,一定存在病理产科因素,医生必须及早发现,积极查找产程停滞或者缓慢的原因,及时去除病因,或者通过外力给予纠正和扭转,最终目标是保证生好每一个将要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小娃娃。要是临产后超过24小时,孩子还没通过我们的十八般武艺,或者打催产素加强宫缩,或者人工破水促进产程进展,或者手转胎头纠正胎位,或者用吸引器、产钳,当然还有众所周知的一招剖宫产生下来,第二天交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很多时候,产妇只要看到宝宝安全降生,是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些专业人员都要背上很多天才能一一记住的各个阶段的时限规定,时刻保持和我们较真,而且真正有能力和我们过不去的是产科的教授大佬们。

协和产科每天早、晚例行两次的交接班制度从建院之初延续至今,年轻医生称之为“过堂”。

教授大佬们坐在桌子的最里圈,屁股底下有凳子,胳膊下边有桌子,手里头有笔,一边听交班,一边记录。他们看似漫不经心,还可能偶尔私下里交头接耳,但是交班大夫若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或者哪个临床步骤没处理妥当都是逃不过去的。教授任何时候的打断和提问,绝对让那些没有充分思想准备,或者夜班里偷懒,或者不论主观不努力还是客观没能力,总之没有真正把活干好的夜班小大夫万劫不复。

协和医院寸土寸金,不光表现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那块巴掌大的地盘上,表现在住院大楼总共不到两千张的床位上,表现在普通病房一个大屋子动辄要住六到八个病人,表现在协和大院里东一处西一处始建于不同历史时期迷宫般的“私搭乱建”上,还表现在医生的工作空间上。

能混到交班室大方桌子最里圈就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进修大夫和来晚的只能坐外圈,经常是三个人坐两把椅子,要是做记录就得把小本子放自己大腿上,或者搭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至于实习大夫,一般都是站在第三圈打立正的,屁股底下连把椅子都捞不着。

协和妇产科一共有四个独立病房,每个病房不超过四十张病床,除了个别有行政职务的科室主任和副主任才可能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别的不论你是全国知名专家、学会委员,还是正、副主任医师,都只能凑合挤在一个无比狭小、通风采光均差、各种报纸书籍杂乱堆砌的小办公室里,甚至好多医生办公室是没有窗户的“小黑屋”。资历尚浅的副主任医师、主治大夫以及之下的住院总医师、住院医师、进修医师、实习医师就只剩下一间大交班室。

病房里的这间大交班室是名副其实的“多功能厅”。早晚用来交接班,白天住院大夫问诊病人、写病历、随时向家属交代病情变化,所有的手术知情同意书、输血知情同意书、委托书、创伤性检查治疗知情同意书等等重要医疗文件都在这里签署,病危通知书甚至死亡通知书也都是在这里下达和交给病人家属。除此之外,专业组业务学习、手术病人的术前讨论、危重病人的全院多科会诊、死亡讨论等等医疗活动一律都在这里进行。

京城大,买房贵,挣钱不多的北京人一不小心就住到大兴、顺义、通州等郊区去了,再不小心就住到河北燕郊去了。除非租房,能住在医院附近王府井皇城根儿的大夫几乎没有。所以,差不多所有大夫护士都在医院吃中饭,有人从食堂买饭,有人叫外卖,有人从家带饭,最后差不多都集中到这个大交班室里吃。吃了中饭,手头有活的打着饱嗝儿、强忍饭后大部分血液直奔胃肠而去、大脑缺血缺氧带来的阵阵困倦继续工作。手头没活的若是足够幸运,说不定能搜罗到三五把椅子拼在一起,再找一本大部头著作枕在脑袋底下,美美睡个小觉,补充能量以备下午再战。

在协和,主治医生以下级别的医生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都没有,甚至一个带锁的抽屉都是奢望,每人只有铁皮文件柜中的一个格子,大小和殡仪馆里存放骨灰盒的格子差不多,只放得下书包,以及书包里并不贵重的私人物品。病房里也是寸土寸金,铁皮文件柜以前只能去占用消防通道,后来因为不符合防火安全撤到病房的外走廊,后来因为连续几次撬门别锁案件的发生,又挪回内走廊,后遇病房整体化改建,一度挪进了大交班室。

于是,处理各种严肃医疗事件的大办公室又陆续出现诸多不严肃事件。这边大夫正和家属进行手术前的谈话签字,正讲到麻醉意外、心跳呼吸骤停、术后伤口感染裂开以及羊水栓塞、产后大出血、母儿双亡等等不幸事件的可能,那边一位大夫打开铁皮小柜子,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喜笑颜开地交给另一位大夫,还嘻嘻哈哈拍着对方肩膀祝哥们儿新婚快乐;这边医生正和家属交代胎儿宫内窘迫,需要马上使用产钳把孩子拉出来,那边下夜班的小大夫正对着铁皮柜子小门内侧巴掌大的小镜子描眉理鬓,准备出发去见新介绍的对象;小女大夫这边刚采集一半病史,中途和病人说声抱歉我要出去一下,再从装着听诊器的白大衣兜里摸出一把异常单薄的小钥匙,打开铁皮柜子从花书包里拿出一片卫生巾,迅速并且略带羞涩地揣在兜里出去上厕所了。

离不开人间烟火的医务人员这些太接地气的行为举动,病人无论如何是不愿意看在眼里的。

最后,铁皮柜子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去了配膳室,和热水炉、微波炉、冒着热气泛着芳香的开饭车在一起。经历了日复一日桑拿般的熏蒸之后,劣质油漆发生脱落、柜子内外斑斑驳驳满是岁月的痕迹,大夫们要在柜子里垫上报纸或者塑料布才能保证不弄脏自己的书包。

医生上班,第一件事是脱掉外套,换上白大褂,更衣室在哪里?协和医生的字典里是没有这个词的。医生的白大褂都挂在交班室门后的挂钩上,自己的衣服,尤其是冬天,各种羽绒服、棉大衣、绒线帽子、毛手套一律扔在值班室床上。下班晚的医生悲了个催,眼瞅一个个铁钩上早已超负荷挂了好多件白大衣,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钩。于是,为了防止白大衣口袋里的图书证、工作手册、便签纸、钢笔、铅笔、圆珠笔、钥匙串、护手霜、买饭卡等等零七八碎散落一地,只好将白大衣卷起来随便放个地方。第二天上班,大夫小脸收拾得白净漂亮,身上却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工作服,新病人见了难免惊诧、嘲笑,甚至产生几分鄙夷和不信任。医生的着装、言谈和举止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病人的信任度和治疗的顺应性,这是有国外大批量调查数据支持的结论。

妇产科还算好的,个别内科病房甚至连值班室都没有,值班大夫每天晚上要从护士长那里临时领了被褥,利用几把椅子临时搭建床铺,或者干脆睡在大办公桌上。

实习大夫更惨,他们连临时放私人物品的柜子都没有,交班的时候打立正站在最外围,身上穿着严肃的白大衣,肩膀上却挎着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书包,里面一般是教科书、随身听、装着不锈钢勺子的饭盒、钱包,还有纸巾润唇膏之类的小东西。交接班的间隙,偶尔会听到个别毛手毛脚的孩子弄出来的饭勺碰撞饭盒的声响。

这些“不严肃”都不影响教授眼神的严肃,每天早晨的交接班,都是一场关于到底如何才能把一个陌生孕妇的生孩子过程安排得更完美的“窝里斗”。方桌会议多年如一日,早晨7点45准时开始,夜班大夫要把这一晚上发生的医疗事件,来了几个孕妇,都是什么原因收住院的,该不该收,收了以后做了什么治疗或者处理,现在孕妇的情况如何了,白班医生有哪些注意事项等一五一十说清楚。

重头戏在于夜班一晚上生了几个孩子,生的还是剖的,为什么要剖,都要一一交代。那些顺产的,还有手术指征[6]明确一定要做剖的都不是大问题,最怕的就是生孩子生到一半改做剖宫产了,这事是一定要“过堂”的。这令所有夜班医生胆战心惊,不论你是一线、二线还是三线、四线。

琳琳交代完昨晚中途改剖宫产的病例后,许老太眉头一皱,转头问管病房的主治大夫庞龙:“这个月咱们病房的剖宫产率是多少啊?”

庞龙说:“今天29号,还没最后算呢,初步估计大概40%吧。”

“都40%了?世界卫生组织对剖宫产率设置的警戒线是15%,好嘛,咱们这儿翻了一倍还多,你分析一下,怎么回事儿?”

“最近的剖宫产率确实有点高,我们一直努力在控制,但是,我觉得拿世卫这个15%的硬性指标说话,也是很危险的,20%~30%的剖宫产率可能对我们协和来说更合适。”

“愿闻其详。”许老太是个向来没有废话的人,插话也插得极其简洁。

“和各大妇产医院、妇幼保健院不一样,咱们协和是综合医院,以病理产科为主,很多来协和生孩子的都是有特殊问题的,不是先天性心脏病或者风湿性心脏病已经心功能衰竭的,就是严重心律失常,还有甲亢未控、妊高症抽搐、红斑狼疮病情活动等等,这些内科合并症肯定是及时终止妊娠赶紧剖了最安全。另外,咱们产房以初产妇为主,占90%以上,发生难产的机会肯定比经产妇高,所以剖宫产率也会相对增高。还有,咱们协和没有常规开展无痛分娩,产妇娇气、怕疼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京城白领越来越多,先奔事业后生孩子的高龄产妇也越来越多,经常有40多岁来生孩子的,高龄初产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我们的剖宫产率。还有几代单传,花了十几万做了好几回试管婴儿才成功怀孕的珍贵儿,这些都增加剖宫产率。对了,提起试管婴儿,动不动植入2~3个受精卵,直接导致双胞胎多了,大多数也得剖。最后,还有人情问题,有时候上头下来的口头指示比红头文件还有执行力和威慑力,手术的时候连院长都要亲自到现场关照的产妇,岂是咱们一介草民能控制住的?”

许老太咂巴几下嘴,没再搭腔,将话题一转质问值班医生:“宫口都开了8指,怎么还剖了呢?新生儿体重多少?”

琳琳答:“3100克。”

许老太说:“孩子不大啊,怎么就没生下来还让孕妇遭了二茬罪呢?”

琳琳说:“活跃期停滞,开了8指以后,两个小时了宫颈口一点进展都没有,还是8指,胎头下降也不满意。”

许老太接着问:“那宫缩好吗?”

琳琳答:“开始不好,频率不够,强度也弱,开6指的时候,我请示二线后做了人工破水,羊水清亮,破水后观察了半个小时,宫缩比以前好多了。”

“既然宫缩已经通过人工破水得到了加强,为什么还是出现活跃期停滞了呢?请石医生给我们分析一下原因。”

这下完了,许老太看来要发飙。她平日都是喊“小石头”或者“琳琳”,稍微严肃一些的时候无非是喊“小石”,正经八百尊称一声“石医生”的时候,八成是要出事。我在心里暗暗替琳琳捏了一把汗。

琳琳说:“开8指的时候,产妇就嚷嚷着要大便,我几次都误以为宫口开全要生了呢,检查时发现胎头仍然很高,胎头也变尖了,估计是胎位出了问题,马上报告了二线。”

琳琳这招成功转移了矛盾,就是简要回答教授的问题并且也提出问题,然后把问题推给自己的上级大夫。

许教授把眼神和疑问投向二线。

被推到前台的二线是车娜,她一副大义凌然和满不在乎地说:“琳琳分析得对,产妇过早产生便意,活跃期宫颈口不再扩张,有先锋头,胎头下降不满意,都提醒我们可能存在胎位异常,最常见的就是持续性枕后位。”

绝大多数孩子都是大头朝下在妈妈肚子里待着的,肚子不疼的时候怎么待着都行,但是一旦临产,胎儿的后脑勺一定要朝前才好生,还不能朝向正前方,左前方或者右前方都行。胎儿后脑勺朝后的话叫枕后位,也能生,但是特别容易发生难产。

许教授问:“那你们都做了哪些处理?”

琳琳可能是转移了矛盾后又有不忍,或者已经意识到夜班里的一线和二线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所以还是同舟共济吧。她赶紧接回话茬,正面回答许教授的提问:“我们把孕妇拉到产房,做了阴道检查,确实是枕后位,此时宫口已经接近全开了,但是胎头很高。我们就和孕妇以及家属做了交代,告诉他们胎位不正,继续生下去可能会很费劲,好在胎心一直很好,还有时间进行选择。一种办法是医生通过阴道徒手旋转胎头,纠正胎位,这样的好处是如果胎位能转过来,很快就能从阴道顺生,免了剖宫产这一刀。如果产妇不愿意尝试,那就直接去手术室做剖宫产。”

许老太接着问:“孕妇和家属什么意见?你们有没有手转胎头?”

手转胎头是产科的一项传统助产技术,说起来挺吓人的,医生要把整个一只手都伸进孕妇的阴道,然后像《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用九阴白骨爪抓住骷髅头一样抓握整个胎头,通过外力旋转胎头纠正胎位,最终要把胎儿朝后的后脑勺转到前面来,才算成功。手转胎头是项技术活,原则上只有二线才有资格做,琳琳赶紧给车娜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对不住啊老兄,又该你了。

车娜是个说话做事都非常利落的人,也一向没有废话,她说:“孕妇和家属都不同意手转胎头,我们就给她剖了。”

“胎位异常是产程阻滞的原因,既然知道原因,就应该对症施治,为什么不试试纠正胎位?”许老太穷追不舍。

琳琳赶紧说:“领导,不是我们不想试,是我们交代了手转胎头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以后,产房外头一个爱人四个老人一致表示不愿意再折腾了,坚决要求剖宫产。”

“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干了十几年的高年资主治大夫,一个是刚刚进门一切从头学起的住院大夫,为什么不能从纯学术的角度回答我的问题?怎么都在拿家属说事儿呢?家属知道什么?还不是你们大夫怎么谈话,怎么引导,人家就怎么签字。你们倒是给我学学经过,到底是如何跟家属交代病情的。”

琳琳说:“我……我指着谈话签字单上的字说,首先,徒手进入阴道和宫颈的操作可能会造成会阴、阴道和宫颈的撕裂。交代了第一条后我一抬头,看见五个家属都咧着嘴。第二,过多的阴道操作可能增加产褥期感染,交代完了这条,一个老太太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我估计是孩子他姥姥,产妇的亲妈。我接着说第三条,生孩子生到最后阶段,胎头和骨盆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不是我们五个手指头想抓握胎头就能抓得到的,需要利用宫缩间隙先将胎头用力上推,抓住胎头后等到下一次宫缩来临的时候配合产妇用力,进行旋转,很可能就在这上推的瞬间,脐带会水蛇一般顺着我们制造的临时缝隙滑脱而出,脐带脱垂一旦发生,只有5分钟的抢救时间,胎儿九死一生。交代到最后,包括产妇的老公,几个人都近乎瘫软,只有一个老太太还保持理智,还有能力和我对话。

“她问:‘你们能保证一定把胎位转过来吗?’我说:‘我们会努力的,但是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成功,只能说是试试。’她问:‘要是胎位转过来就一定能生吗?’我说:‘生孩子这事儿,不到最后一刻孩子呱呱坠地,谁都不敢保证一定能生下来的。’她没再追问下去,叹了口气说:‘现在国家都计划生育了,两口子就生一个孩子,既然生得这么不顺,干脆剖了算了,不就是肚皮上挨一刀嘛,反正以后也不生了,产妇冒这么大风险,你们医生又没有十足把握,实在不值得,还是剖了吧。’”

“那你们有没有告诉家属,这个时候做剖宫产的种种危险性?”

琳琳说:“许老师,时间很紧,再加上产妇那边一有宫缩就惨叫,大声哭喊着说大夫快给我剖了吧,求求你们了,我受不了了。说实话,我看了她一晚上的产程,她真的是很坚忍表现很好,听到她一阵阵的哭嚎我都快崩溃了。再说,我一张手术谈话签字单已经把她四个家属都谈趴下了,真的来不及说太多了,就赶紧联系了手术室。”

这个火候做剖宫产,虽然是一种选择,或者说是最后的出路,但手术难度是相当大的。宫口开全的剖宫产和那些根本没开始肚子疼、压根没开始生的择期剖宫产是有天壤之别的。此时的胎头上不上、下不下,处于极度尴尬的位置。从下边生,头还太高,从上边剖,头又太低。这种马上要生了却又生不出来,胎头卡在产道里的剖宫产是最考验医生手术技巧的。

切开腹部和子宫后,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捞出孩子,直接结果就是窒息,如果捞的手法不对,不光捞不出来孩子,还会造成损伤。胎儿可能发生软组织损伤甚至骨折,母体的子宫下段可能遭到撕裂,这种撕裂有时候会非常严重,甚至一直延展到宫颈,甚至撕裂附着在子宫前方的膀胱。

另外,孕妇已经破水了,胎膜是保护胎儿与外界完全隔离的一道屏障。破水以后,胎头通过扩张的宫颈已经和阴道以及外界发生接触,这些环境都不是绝对无菌的,把已经部分进入阴道的胎头捞上来,再从子宫切口和腹部切口这条路径分娩出来,非常容易引起沿途脏器的感染。

“都长本事了是不是?剖宫产越做越好,什么都不怕了是不是?车医生,你说说当时是怎么考虑的?”许老太仍在发问。

车娜说:“许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怪我们没有做最后的努力就草率剖宫产了。这个问题我是有我自己的看法的,我自己也生过孩子,当时就是枕后位,是半夜里把您从东堂子胡同的家里请来,亲自帮我手转胎头,我家女儿才顺利生下来的,在这件事儿上,我是终生感激您的。但是您知道吗?在没有分娩镇痛的情况下,那种疼痛是无法忍耐的,简直太残忍了,这么多年来,我做噩梦每次都少不了这个事儿。说实话,我本人从骨子里是抵制这种产科技术的,我觉得这种技术应该废弃。”

许老太脸拉得老长,除了心肺参与呼吸和心跳,浑身上下包括眼珠都是一动不动,整个交班室陷入了僵局。整个协和的妇产科,从林巧稚开始,到我们这层最小的住院大夫,下级医生对上级医生的意见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今天这阵势,真是开了眼了。

下级大夫凡事听上级大夫的,并非官大一级压死人,而是因为医生这行当最重要的就是经验,谁在临床泡的时间长,谁见的就多,谁的见识就广,就该听谁的,而且,这样的总体性价比是最高的。另外,协和多年来的传统是任何时候不让小大夫出头顶雷,任何医疗差错的最终负责人,也就是担当者,永远是上级医生。如果小大夫自作主张,一意孤行,一切后果只能自己负责。曾有台湾医学生把医院里医生上下级之间的行为态度一律总结为三个字,拍马屁,简称PMP,执行得好的叫拼命拍马屁,简称PMPMP。此话虽有调侃,却十分真切地道出了医院这片江湖的行为法则。

敢公然和教授顶牛的医生少之又少,比大熊猫还稀有,基本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破罐子破摔的混不吝[7],还有一种是独立思考、特立独行并且敢于表达自己的人,车娜属于后者。在心里,我又替她捏了把汗。

庞龙率先打破僵局,他一边翻病历一边问:“手术顺利吧?孩子怎么样?有没有窒息?”

琳琳赶紧接茬:“捞胎头的时候确实费劲儿,我们叫了妇科的值班大夫来帮忙,让她通过阴道从下向上托胎头,车娜才勉强从子宫里够着孩子的脑袋。孩子出来哭得挺好,切口也没撕裂,出血不多,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术后感染,我已经给她用上了预防性抗生素,今早我给她查了血常规,也过去看过产妇,她体温还好。”

庞龙一定是知道夜班这个难产虽然过程曲折,但是孕妇和孩子的结局都不错,才故意这么提问的。庞龙比车娜早几年进协和,车娜对他是几分崇拜几分爱慕,他对车娜是几分教导几分呵护,是科里公认最纯洁的一对蓝颜知己。他提问的目的其实并非质疑,除了打破僵局,更是在打圆场、和稀泥。他的真实意图是“反正大人孩子都挺好,老太太您就别较劲,别难为夜班大夫了,人家一伙人大大小小的也是干了一晚上活儿没闭眼,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许老太的脸仍然拉得很长,一把拿过病历,前后翻了5分钟才开腔:“庞龙你别当和事佬,我不是非要批评谁,也不是不批评人就不会讲话。他们夜班之所以有时间把孕妇推到手术室,又打麻醉又消毒又找人帮忙托胎头,自以为行云流水挺麻利,都得亏了这个孩子在他妈肚子里一直争气,都得庆幸这个孩子命大,他没有出现缺氧,没有出现宫内窘迫。我看病历记录了,从决定手术到打麻醉捞出孩子一共30分钟。别以为你们剖宫产技术好,别以为没撕裂子宫没大出血就英雄了,要是当时胎心不好,掉到七八十次持续十分钟都不恢复,我看你们来不来得及去剖宫产。你们要把大肚子折腾到平车上,坐电梯送到手术室,就是不打麻醉只用局麻药,再加上和家属谈话签字的时间,动作再快也得十分、二十分的吧?出来的孩子要是重度窒息一声儿不哭,看你们傻不傻眼!”

谁都不吱声。说实话,真要碰到许老太说的这种情况,我们就都得傻眼,老北京话也叫“瞎咪”了,想哭都找不着调。阴道助产需要过硬的基本功,一旦孩子有宫内缺氧,必须马上娩出的时候,如果医生能够手转胎头纠正胎位并且配合产钳或者吸引器,绝对是能把孩子最快生出来的真功夫。

“生孩子哪儿有不疼的,你生过你就有发言权了?”庞龙打破了僵局,许老太却没有歇火,反而更猛烈地开炮,“我没生过孩子,也没当过母亲,但是作为一个产科医生,我知道分娩的阵痛是暂时的,若是留下后遗症却是终生的。如果你们不重视阴道助产,不会转胎头纠正胎位,只会一味地剖剖剖,真要是哪天碰到胎心不好的孩子就因为你们技术不熟练,或者是像你这样本身就抵触阴道助产的产科医生,因为缺氧窒息日后发生脑瘫等后遗症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家庭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到底是哪头儿大,哪头儿小?手转胎头是残酷,是疼,可是这技术救了多少孩子的命你知道吗?旧社会炕头上因为胎位不正生死多少孩子你知道吗?活活憋死多少大人你知道吗?你自己疼过也怕孕妇疼是剖宫产的理由吗?你这是在替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真正懂得心疼病人的大夫不是这样的,你这是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许老太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用右手食指的第二指间关节响当当地敲着木制办公桌,在窄小的办公室上方,她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的声音和着敲击桌子的当当声搅扰在一起,绕梁不去。

当时的我二十出头,凡事追求完美,对于一个从小就处处希望大人表扬的女生敏感的小心思来说,每每遇到这样的场景,感觉都非常残酷,内心也相当地难受。哪怕批评的不是自己,都会在梦里重复听到那指间关节敲在木头桌子上“当当当”的声响,任凭多少岁月流年滑过,都淡化不掉,挥之不去。

交完班,因为心里替琳琳和车娜各自捏着一把汗,使得围观的我一点都不轻松,小脸吓得煞白,小心翼翼地跟在领导后面查房。查完房,我到办公室找庞龙签病历首页,小心翼翼地问:“庞老师,您说万一碰上百年不遇的脐带脱垂或者胎心突然就不好了,咱们把产妇从八楼弄到一楼的手术室,先打麻醉,再等药物起效,那孩子不就九死一生啊?将来真要碰上这些万分紧急的情况可怎么办才好啊?”

“这都是中国特色和协和特色,产房、新生儿科还有手术室分别离着八丈远,多少年解决不了的问题。发达国家的产妇生孩子都有分娩镇痛,一旦临产,后背上扎一针,留个管,麻醉医生可以随时根据产程进展情况给麻醉药进行分娩镇痛,产房隔壁就是产科专用手术室,有专门为产科紧急情况应召的手术室团队,院内紧急呼叫广播一响,全体人员就位,几分钟就能把胎儿从子宫里捞出来,还怕什么?”

“庞老师,今儿早晨琳琳和车娜够惨的,咱们是不是该安慰她们一下?”

庞龙说:“没事儿,就事论事而已,骂完就完了,都是为了产妇和孩子。你们当小大夫的既往心里去,又不要太往心里去,记住教训,忘掉私怨。琳琳那姑娘我了解,她心大,没事儿的,车娜是高年资主治大夫,老战士了,这么多年骂过来的,更没事儿。”

“不过今天骂得太厉害了,她俩会不会躲在哪儿偷着抹眼泪呢?要不打个电话问问,顺便安慰一下。”

庞龙看看表说:“都九点了,车娜早上手术台了,晚上做剖宫产捞孩子,白天上手术台捞瘤子,哪儿有工夫抹眼泪?琳琳昨晚上的夜班够臭的,估计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应该在宿舍睡觉呢,你就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快去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别闯祸、少犯错,别让龙哥替你顶雷挨骂比什么都强。”

“车娜真够牛的,值了一晚上夜班还能再上妇科肿瘤的手术,一台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时间吧?等我轮到妇科那边也得这么干吗?”我不免替自己的将来担心起来。

“那当然了,入乡随俗,妇科那边从来没有下夜班的说法,只要碰上夜班,都是要连续工作36小时的。”庞龙说。

“这不符合劳动法吧?那么多前辈,难道就没有质疑过这种违反劳动法、违反人类身体正常运转规律的工作安排吗?”

“当然有人质疑过,愤青年年有,不独你一个。得到的解答说协和是医院,医生在和病魔作战,病魔不休息,医生也别休息。总之一句话,劳动法不适用于医院。”

“可医生也是人啊。”

“谁让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呢,这是职业对你的要求。”

“有人反抗过吗?”

“有啊,后来都走人了。协和就是这样,小医生很辛苦很累,要在最底层煎熬很多年。聪明的一眼看穿,走了;身体不好的受不了这份累,走了;短视的看不到熬出来的那一天,走了;还有注重生活质量、不愿意受这份洋罪的,也走了。留下来的只要身体好,都能熬成专家和教授。”

我说:“我倒是不怕干活不怕受累,就是怕挨骂,真想当一辈子的一线,出什么事儿都有的请示,有二线、三线替我们顶着,等到哪天需要自己做主了,自己扛着的时候,真的没法想象。”

庞龙说:“看来你是真受刺激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许老太这一拨老教授当年都是给林巧稚打下手的,那会儿骂人比现在厉害多了。林巧稚要是称呼你张羽啊,小张啊,或者小羽什么的那就是太平无事,林巧稚要是非常正式地称呼你‘张医生’你就惨了。那时候交接班比现在还严,谁都别想偷懒或者混水摸鱼,要是碰到把孩子生到床上、顺产改剖宫产、胎儿窒息、会阴三度撕裂都算内部医疗事故。主任要先和你个人谈话,然后再小范围讨论可能属于你的那部分过失,最后还要组织全科大讨论,每个医生都可以站起来指着你的鼻子质疑你的临床决策。”

我说:“哎,马后炮的批评谁不会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其中的时候,谁敢保证自己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完美无缺,事后谁都挑不出错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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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龙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大多数批评和指责,以及殿堂之上教授们的种种高见对于一个已经过去的不成功病例其实都是马后炮,再响、再漂亮、说得再明白也于事无补。但是,讨论和反思对于年轻医生的学习和成长,预防或者减少类似医疗差错的再次发生非常有用。有人骂你是好事儿,说明有人在教你。年轻人值一晚上夜班很累,做好了没人表扬,但凡一点小错却可能被揪住不放严厉批评,会有点委屈的,但是这能逼迫你在做决定之前反复思考,避免或者减少你犯错,让你在惨烈中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医生,是一个高度自律的行业。过去哪儿有老百姓动不动告大夫的事儿,听都没听说过,但医生查房、交班、讨论病情都是比现在更惨烈的‘窝里斗’,互相批评找碴儿挑错儿,相当于专业人员代替病人和主管大夫较真儿,和主管大夫要说法儿。目的只有一个,往小了说,大夫自己越锻炼越牛,大夫技术好了,经验值高了,病人自然少流血泪少受罪;往大了说,做好产科工作,不断提高产科质量,那可是从起跑线上提高整个中华民族国民身体素质的大事。”

如果车娜对庞龙是崇拜加仰慕,我和琳琳这样的小马仔对他就是百分之百的崇拜。他聪明、机敏,不论是专业还是非专业的,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更主要的是他愿意给我们摆事实讲道理,愿意在我们想不通的时候,设身处地地开导我们,他从不打官腔,也不讲理想和追求,却支持我们一直坚持在人间这条沧桑的正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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